李荣｜从金克木教师笔下的“野狐谈”提及
2022年上半年，封控在家几个月，真是稀有的履历。为了散心，从书架上随手拿下几本书来重读。此中一册，是金克木教师的漫笔集《书读完了》。金教师的著作，从前也以前翻阅过。这一次，又读到他那几篇关于公孙龙子名学、《大学》与《心经》的出名文章。他在公孙龙子“白马非马”的名学之辩与孔子名教的“必也正名”的比力中，看出中国汗青头脑上名学提高中缀的趋向与影响；在《四书》朱注于元明清三朝云云恒久的独尊位置中，看出论孟与八股文的渊源干系，以及《大学》中修身与平天下的“大一统”汗青趋向的“一副潜脉”；也在《心经》的“五蕴皆空”的“空”字里，看出与古代科技里电子光屏上“刹那生灭”的光暗明灭、构图显像的“零位”的类比。这些笔墨，都让人印象深入。
《书读完了》书影
在《心经古代一解》文末，金教师用了“野狐禅”这个词。约莫是不知不觉中受了金教师灵动思绪的影响，一下子想到，上海话里有一个词，意思是“装模作样、似是而非、歪门歪门地胡扯一些仿佛有真理的话”。有人按音选字，写作“夜壶蛋”，真实是天涯海角。由字音字义料想，这个词大概与“野狐禅”有关？如若写作“野狐谈”，不仅字音合拍，意思也完全切合。
本人固然出生在上海，是老上海人，但对上海话说不上有研讨，这一料想毕竟对不合错误，殊难自傲。于是立刻发微信给沪语研讨专家褚半农教师。他一会儿就“复书”了：可用“野狐谈”，从“野狐禅”厘革而来。有了专家的一定，十分开心，又想了一想，以为应该是切合的。大概更为考究一点，把“野狐谈”写成“野狐谭”，越加文从字顺了。
如此，便来了更大的兴致。记得“野狐禅”来自禅宗语录的汇编《五灯会元》。从藏书里把那三大册找了出来，出典在卷三“百丈怀海禅师”条，曰：
师每上堂，有一白叟随众听法。一日众退，唯白叟不去。师问，汝是何人。白叟曰，某非人也。于已往迦叶佛时，曾住此山，因学人问，大修行人还落因果也无？某对云，不落因果，遂五百生堕野狐身，今请僧人代一转语，贵脱野狐身。师曰，汝问。白叟曰，大修行人还落因果也无？师曰，不昧因果。白叟于言下大悟，作礼曰，某已脱野狐身，住在山后。敢乞依亡僧津送。师令维那白椎告众，食后送亡僧。群众聚议，一众皆安，涅槃堂又无病人，何以如是？食后师领众至山后岩下，以杖挑出一死野狐，乃依法火化。
丁福保辑编的《佛学大辞典》，在“野狐禅”“胡喝乱喝”等条目中，引了上述公案故事后，做了如此的教学：“禅家以外道为野狐禅。……谓野狐禅者，自无真个见性，而猥对学人下喝也。盖是圆悟‘雷声洪大，雨点全无’之谓，徒为大喝，更不益学人之力，恰如空雷之不降膏雨无润草木之功也。”
回看谁人公案故事，“堕野狐身”与“脱野狐身”，全在那两句不同的“喝”语。白叟当年对着学人喝断：大修行人“不落因果”，便堕入三百辈人生的“野狐身”。禅宗认这个“胡喝乱喝”的“不落因果”的喝语为“野狐禅”之典范。它为大修行树了一个看上去很“抱负”的不落因果的大目标，这个大目标仿佛又与佛法的超脱超度、离开苦海的义理相通，仿佛很有真理。以是它在喝断时，“空雷声”显得十分响亮。但是，修行假如树起了大而无当的大目标，本身即已堕入恶因果，其“堕野狐身”自是固然。并且，人世的缘起境遇和路途何止万万，单单指出一条有点难以落脚的独路来，舍此别无他途，也有点害人。更为紧急的是，佛法的入心处，并不是断绝或阻遏那苦海，让人离得远、绕开去大概掉头不看它，而是就在苦海之中，正对着它，却可以“离开”。这正是百丈禅师那句破“野狐禅”的禅语“不昧因果”的真义。不昧便是明白，我们寻常说“读懂天意，顺天运化”，或与此义通。佛法有六度，“伶俐度”虽排在最初，却最是基本。按金克木教师的说法，“在从简便到繁复的‘佛法’的多数轻重真理中没有神，首重伶俐觉醒，由今生信心。……制止受兴奋而疑惑，要求清醒，不倡导闭着眼睛不了解也实行”。
《五灯会元》既然拿出来了，爽性把与“野狐禅”有关的内容整个翻找一遍，不敢说找全了，却又有新的发觉。这里择要抄写几条。
一、“南安军雪峯道圆禅师”条下：“时二僧论野狐话。一云，不昧因果，也未脱得野狐身。一云，不落因果，又何曾堕野狐来。师闻之悚然。因诣积翠庵，渡涧猛省，述偈曰，不落不昧，僧俗本无忌讳。丈夫气宇如王，争受囊藏被盖。一条楖栗任纵横，野狐跳入金毛队。”
二、“杨州石塔宣秘礼禅师”条下：“上堂，举百丈野狐话，乃曰，不是飜涛手，徒夸跨海鲸。由基方捻镞，枝上众猿惊。”
三、“嘉州九顶清素禅师”条下：“祖见，乃问，百丈野狐话，又作么生。师曰，来说好坏者，便是好坏人。祖大悦。”
四、“临安府径山宗杲大慧普觉禅师”条下：“ 问，大修行底人，还落因果也无。前百丈曰，不落因果，为什么堕野狐身。师曰，逢人但恁么举。曰，祇如后百丈道，不昧因果，为什么脱野狐身。师曰，逢人但恁么举。曰，或有人问径山，大修行底人，还落因果也无，未审僧人向他道什么。师曰，向你道，逢人但恁么举。”
五、“台州鸿福子文禅师”条下：“不昧不落作么会，会得依前堕野狐。一夜冷风生画角，满船明月泛江湖。”
六、“潭州慧通清旦禅师”条下：“翌日入室，山问，前百丈不落因果，因什么堕野狐。后百丈不昧因果，因什么脱野狐。师曰，好与一坑埋却。”
七、“荆门军玉泉穷谷宗琏禅师”条下：“不落因果，为什么堕野狐身。师曰，庐山五老峰。曰，不昧因果，为什么脱野狐身。师曰，南岳三生藏。曰，祇如不落不昧，未审是同是别。师曰，倚天长剑逼人寒。”
八、“婺州三峰印禅师”条下：“上堂举野狐话曰，不落不昧，诬人之罪。不昧不落，无绳自缚。不幸柳絮随旭风，偶尔自西还自东。”
以上八条，虽说法各异，但都有一个协同的特点，便是没有“死在句下”，未在破与立之间演化出一副“相像的相貌”。“不落”是“野狐禅”，它的句法是“万万不要怎样”，本性上便是“一定要怎样”。“不昧”破了“不落”的“野狐禅”，但请注意，它的句法也是“万万不要怎样”，假如“死在句下”，也很容易就成了“一定要怎样”。破与立对峙的两面，便长出了相反的“相貌”。
任何一句断案语，“雷声”再是轰鸣震响，并不敷以单凭了它来让人悟入。什么拙劣的义理，只需落了言筌，任是怎样说，都市长得越来越像，成为一样的东西。汗青上，以理服人的同时，更多的却是以理伤人、言语害人，“软刀子”，却是真见血。如此的哭剧，古今中外，举不堪举。
以是，在外表几条里读到“不落不昧，诬人之罪。不昧不落，无绳自缚。不幸柳絮随旭风，偶尔自西还自东”等话语，真实是亲密而暖和。无执是佛法的要髓。不管“不落”，照旧“不昧”，只需多是有执，那便对人苛，对己亦不松不懈，未若杨柳依风，随东随西，则不落不昧皆在此中矣。由金教师文章生出灵感，想到上海话里的“野狐谈”或从“野狐禅”而来，虽有专家的认同，也只能聊备一说。假如拿了“万万不克不及”的思绪，以为万万不克不及写作“夜壶蛋”，一定要写成“野狐谈”，再考究而成为“野狐谭”，以为一定准确，这便立刻成为新的“野狐谈”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