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铸 | 侠骨柔情

苏州城的东南，若自虎丘而来，渡船在船埠停靠之后，会看到一座宏伟敞阔上有三层城楼的城门，颇令人不测的是，城门之外商贾云屯，市廛鳞列，列肆招牌，灿若云锦，其间行人如织，一派乱世繁华的情形。

阊门之外商贾云集，繁华不凡

在熙攘的人流中，有一个踽踽独行的挺秀身影分外引人入目。他分明超过周围人很多的身上套着一件不那么划一的粗布长衫，若细看还能发觉长衫之上乃至有一两处未及缝补的破漏。那人步履缓慢，乌青色的脸上近乎直竖的双眉之下，双目中写满了悲切，只管身前商贩游人呼喝之声喧闹，但他仿佛被某种没形的丝线牵引着，直直的向着那座挺拔的城门一步一步地挪去。

待到终于走近了些，城门上的两个大字以前明晰可见——阊（音chāng）门，再看那位容颜有些昏暗的魁伟男人竟已泪如泉涌，双眸中的伤心浓得仿佛要将一切的神采吞噬。

他因太过悲戚而悄悄有些哆嗦的双唇，几不成闻地念叨着一些断断续续的字句，细听之下才干区分出那竟是一支几乎听不出曲调的倚声之作：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

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

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这位身体魁伟的男人正是贺铸，他念出的便是本人为吊唁亡妻而作，堪与东坡教师的悼亡名篇《江城子》并传不朽的《鹧鸪天》，词人则以《半死桐》名之。

这一年是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公元1101年），贺铸已是知天命之年，然少时便以“忠义夙自许”立下以身许国之志的他却仍然照旧品秩低微的升斗小吏，更不幸的是他还在几年前丢失了出身皇室却不畏艰苦一直与他相濡以沫的妻子，就在这座繁华的苏州城内。

如今再次颠末苏州，恍如隔世的怅惘，中年丧妻与羁官流寓的双重懊丧，这统统都暴虐地折磨着他的心，于是他便在开篇有些蛮横地发射“同来为何不克不及同归”一问，但也正是这极“蛮横”之问，恰好表达了词人的“蜜意怀念”之极。

晋崔豹在《古今注·草木》中有“合欢树，似梧桐”之句，而孟东野则《烈女操》中有“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一句，诗文中以“半死梧桐”比如“丧偶失欢”便为常例，这也是词人将此词自名《半死桐》的缘故；加之贺铸自言“常在笔端驱策奔命不暇”的李义山《石城》诗中“鸳鸯两白头”一句，词人便以梧桐半死、鸳鸯失伴来表达本人垂老迈矣，气愤索然的孤单与凄惨。

古时常以梧桐半死、鸳鸯失伴来比如丧偶失欢

词的下片，词人对着亡妻的坟茔，不由想到了两人多年相依相守的蜜意。贺铸夫人赵氏本是赵宋宗室出身，知音识律又贤惠无能，并且她并不以贺铸官卑职小为念，对待他一直温婉体恤，这给了仕途偃蹇壮志难筹的贺铸以极大的安慰，以是伉俪二人情感甚是笃厚。

贺铸曾在《问内》诗中形貌了赵夫人掉臂溽暑为他“补衣”的情形：“庚伏厌蒸暑，细君弄针缕。乌绨百结裘，茹茧加补偿”，正是如此的温情往事一幕幕显如今脑海中，他才会在词的结拍处问出那句“谁复挑灯夜补衣”，其间所包含的绵邈蜜意令人读来不免哀婉凄绝，不堪唏嘘。

贺铸对亡妻的蜜意怀念，还曾在某个七夕做《寒松叹》，此中有“鹊惊桥断，凤怨箫闲，彩云薄晚凄凉”句，他反用牛郎织女、萧史弄玉等典故，极言孤寂相思之苦。该词的结句“同谁消遣，一年年，夜夜长？”一问而触民意弦，动人至深，催人泪下。

贺铸对亡妻的一往情深令人动容，但我们若以为他只是一位婉约词人，那便真实是藐视了他。

少时侠气盖一座

宋仁宗皇佑四年（公元1052年），贺铸出生于卫州共城（今河南辉县）。他自言是唐朝谏议医生“四明狂客”贺知章的后代，这一点并没有明白的证据，但他是北宋太祖赵匡胤的孝惠皇后的族孙却是确的确实的。

贺铸因长相昏暗被称为“贺鬼头”

但这重宗室的身份并没有给贺铸的人生带来太多的助益。一来贺家七世为文官，而北宋自开国之初便建立了崇文抑武的国策，武人在有宋一朝不休位置偏低，更何况贺铸的父亲只是一名低级的侍卫文官，基本无法恩荫子孙；另一方面，宋朝以汉、唐时外戚擅政专权之祸为鉴，一直严控外戚干政，以是只管贺铸在十七岁时便因门荫入仕，但其仕途出发点极低，仅仅是一名九品小文官。

但是在宋朝，进士登科的文士在初入政界时也寻常都是从九品小吏起步，这本无可厚非。怎样贺铸秉性耿介，不党不群，入仕后喜论当世事，又不愿为显贵屈节，天然他的终身沉于下僚，郁郁不得意便可以预见。

偏偏贺铸有着剧烈的忠义报国之心，于是，报国无门便不时折磨着他的内心。这于贺铸是暴虐的，但这种暴虐却恰好合了诗词之道的奥义，此正是欧阳文忠公所谓“但是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尔后工也。”

北宋哲宗元祐三年（公元1088年），彼时主导“熙宁变法”的王文公已病逝三年剩余，而由司马光推行的以废弃新法为目标的“元祐更化”也已举行了三年，新党变法的诸多后果毁于一旦，北宋王朝又回到了变法前的老路上：朝政日益杂乱，对外则又规复了岁纳银绢的冤枉求和的交际战略。

事先贺铸三十七岁，距离他初入仕途已辗转蹉跎二十年。作为和州（今安徽和县）承继卖力巡查州邑、捕捉盗贼等事情的一名管界巡检，位卑人微的贺铸眼见国事倾颓本人却空有一腔热血而无处施为，血液中克制多年的任侠豪情一发而不成收，急管繁弦般的音节如天风海雨劈面而来，于是便有了这篇《东山集》的压篇之作。

六州歌头·少年侠气

宋·贺铸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

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令媛重。

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kòng），斗（dǒu）城东。

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

闲呼鹰嗾（sǒu）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急遽。

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蓬。

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簿书丛。

鹖（hé）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

笳煽动，渔阳弄，思悲翁。

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

恨爬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少年侠气

这首词的上片是一位郁郁不得意的中年人对光阴的回望：出身武将世家的贺铸自小便有着与其“鬼头”相貌相婚配的侠气，因此他青少年时期在都城的生存更倾向“江湖”：交换宽广，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肝胆照人，不屈则鸣。这身侠气约莫也是虽饱读诗书但他却不太容易与那些单纯的念书人知心相交的紧张缘故。

词的下片则是贺铸对实际境遇的控告：谁人以前巴望“金印锦衣耀闾里”的任侠少年，空有一身本事多年来却只能羁旅流浪，就像一只被困住的雄鹰，而像如此的“雄鹰”却远远不止他一个，形成这种情况的最主要缘故便是朝廷“崇文抑武”的政策。

而与这些武士被动“潜龙在渊”无所事事构成光显比力的是，国朝东南边境却已到了土崩瓦解之地步。词人内心中上心杀敌却无处报国的悲愤无处倾注，便只能爬山临水，将满腔的百姓之忧寄予琴弦，将豪情壮志全部托付给南归的鸿雁。

众所周知，唐朝墨客中侠客情结家常便饭，既有李太白的“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又有贾岛的“十年磨一剑，霜刃不曾试。今天把示君，谁又不屈事？”但宋朝墨客们却是好汉气短，作品多以后代情长居多，但贺铸这首可谓“硬派”的豪放之作，可谓上承苏东坡，下启辛稼轩的紧张过分。

这阙词在诵读时由于颇多切合音乐中“三连音”的句子，读起来格律严谨，句短韵密，激越的声情在跳荡的旋律中体现得极尽描摹，贺铸的一身侠气在激扬笔墨之中化作了豪宕的凄凉。难怪今世古典文学研讨家龙榆生教师对此词极意推许，称其“全阕声情激壮，读之觉方回整天性情，跃然于楮墨间；即以稼轩拟之，似犹逊其豪放?”

凌波不外横塘路

遍观宋朝词人，常常会由于一阕佳作，乃至一句佳句而得天下之名。

好比，宋子京因“红杏枝头春意闹”句被称作“红杏尚书”；张子野则因“云破月来花弄影”，“娇柔懒起，帘幕卷花影”，“柔柳摇摇，堕轻絮无影”三句被称作“张三影”；秦少游则因“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被唤做”山抹微云秦学士“。贺铸也有一个与其外貌颇为不符的雅号：“贺梅子”。

宋祁因其词作中”红杏枝头春意闹“一句而被称”红杏尚书“

贺铸词作最多的作风，但是并不是如《少年侠气》那样的豪放之作，而是较多地承继晚唐五代“花间派”作风，以秾丽风雅的言语写男女之情和人生愁绪，只不外他写恋爱不那么露骨，笔调要爽利些。

而贺铸之以是有“贺梅子”的雅号，盖由于其婉约词的造极之作《青玉案·横塘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