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陈彦：“一些长篇小说不佳看，是戏剧性出了成绩”
陈彦长篇小说新作《星空与半棵树》的故事设定在秦岭的一座乡村。图为2021年初夏的秦岭人家。（视觉中国/图）
“那是今冬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时分来得更晚一些。”
这是茅盾文学奖取得者陈彦长篇小说新作《星空与半棵树》开篇的第一句话。
故事背景，作者起笔处即有迹可寻，BP机刚刚从都市潮水下场，中西部地区即将迎来山乡剧变。
陕南大巴山脉深处，靠比年关的大雪之夜，北斗镇北斗村产生了一件“大事”，一棵夹在两户人家之间的百年古槐，忽然失散。“大树进城活动”崛起，古树代价飞涨，户主之一温如风猜疑邻人、村委会主任孙铁锤唆使盗树，为了这“半棵树”，为了一局部尊严、权益、里子、体面，他开头了惊心动魄的讨要公正之路。
“凡夫物一旦被逼得没辙时，就会思索一些超凡的办法，那既是一种被动，也是一种深化骨髓的哀思。”小说的这段旁白，表现了温如风的哭剧运气。
“半棵树”引发的风暴，由村镇县市逐次触及省垣都城，它卷起的漩涡，将下层公事员、乡民、乡贤、算命大师、村霸、企业家等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各种人物卷入此中，原始淳厚的乡下公理，屡遭杯葛。以孙铁锤为代表的乡村黑恶权利和暴富阶层，以乡村教员草泽明为代表的乡贤，以安北斗为代表的下层公事员，以南归雁为代表的当局官员，他们的不同运气，勾连出由传统乡村到古代都市一幕幕人世悲搞笑剧。
小说缘起于陈彦和一位下层干部的几句话。他在省垣事情时，这个干部给他讲了一件小事：两家人由于地畔子上一棵树的产权成绩没有处理好，后果事变越卷越大，积怨越来越深。厥后，陈彦调到北京事情，又从这位伙伴口中听到几个故事，“头脑里就有一些外貌挥之不去了，与我所熟习的这几十年漫长的汗青画卷产生了勾连”。
2015年，他开头动笔，时断时续，2020年疫情突发，有了较为完备的创作时间。先是完成了弃捐八年之久的长篇小说《小丑》，2021年3月以《搞笑剧》书名出书，为“舞台三部曲”（《装台》《主演》《搞笑剧》）划上句号，接着于当年12月完成了《星空与半棵树》初稿，再用10个月的时间，历经八次修订，2022年11月交稿。
陈彦。（受访者供图/图）
《星空与半棵树》是陈彦第五部实际题材长篇小说。这部作品与“舞台三部曲”最少存在两个明显差别：其一，离开了最为熟习的戏剧舞台，不再拘泥于塑造典范的戏剧人物；其二，紧缩叙事时间的长度，拓展叙事空间和叙事浓度。
“这是一部空间特别宏阔的作品，实际主义、浪漫主义、生态主义、戏谑颜色，很多东西都包裹在内里，具有丰厚的、多面向的艺术代价。”人民文学出书社副总编纂孔令燕说。
《星空与半棵树》架构了一个多维叙事空间，人世、生物、星空，近景、中景、近景，三种不同的空间和视角，层层递进，互相照应。
从表层布局看，“半棵树”代表具体的分歧纠葛，温如风不吝统统代价告状，搅动各方力气交锋，这构成了故事主线之一。内在的深层布局，有关“星空”叙事，它意味息争与光芒。这条复线围绕北斗镇方案生养专干安北斗掀开，在温如风眼里，他是“安当局”，受上司委派举行劝访，由被动、厌恶、愤慨、怨恨，到了解、痛惜，他寻求发觉小行星的抱负，终极落到俗世层面上，落在帮温如风攫取“半棵树”的权益上。
小说99章，约有十分之一的章节以星座、天表征象定名，好比中子星、黑洞、暗物质、量子胶葛等等，链接了多量天体物理和太空奥妙的知识。对位微言轻、婚姻决裂的安北斗而言，“星空”既是物理意义的宇宙星系，又是形而上的精力空间，这个空间由他本人创造，自在自洽，免于被噜苏的生存拖入泥淖，同时与温如风活动的世俗空间构成比力和同构。
“就像有一个机位在天空来看这个乡村，”孔令燕说，“内里的一切人，温如风也好，孙铁锤也好，约莫天天他们看不到本人是天地间的一分子，只想着一亩三分地的事变，但是由于有了这个视角，就让傍观者看到了大天地。”
在天空与大地之间，陈彦创造了一个共同的艺术外貌：一只金色猫头鹰。它的眼睛，提供了更多察看人类活动的约莫性。它是个智者，常常参悟存亡成绩；它是个生态主义者，警惕人类中央主义，对北斗镇“点亮工程”“洞室松动大爆破”等毁坏天然的举动，不吝挖苦责难；它照旧个说书人、预言家，不时对故事按下停息键，化身《聊斋志异》阐释微言大义的异史氏，对孙铁锤、何首魁等人物的运气道出精准判词。
“长篇小说的根子照旧要塑造人。人物塑造不佳，就是一地鸡毛。”陈彦以前在陕西戏曲院团事情30年，此中承继专业编剧25年，多次取得中国最高等别的戏剧奖项。他的文艺创作，先是由散文、小说开头，后进入戏剧范畴，再转向长篇小说，丰厚的舞台创作履历和下层履历，使他为“凡夫物”立传积累了踏实的素材，也创造了今世文学一系列经典的“凡夫物”群像，好比《西京故事》的罗天福、《装台》的刁顺子、《主演》的忆秦娥等等。
在这部小说里，陈彦安插了不少已往作品中的主要人物下场。好比做舞台设置的刁顺子、省垣秦腔名角忆秦娥等。
“我的五部长篇小说，人物都是互相建构的”，陈彦报告南方周末记者，他从第二部长篇小说《装台》开头，就有熟悉地把《西京故事》的人物带进入了。“我渴望将来我的一切长篇小说，人物之间都有互文性，最初构成一套综合性的书系，如此可以掀开我终身对这个天下，大概对人生的一种熟悉。”
“半棵树”的体面和里子
南方周末：“秦岭第一上访达人”温如风的运气令人唏嘘，告状告成了途径依托，原本他的对手村霸孙铁锤伏法，镇当局分了新型楼房，北斗村老房故址上也盖起了新居，这个大了局以前相当圆满，却由于高铁方案颠末他家的百年老磨坊，再次踏上告状之路，不幸车祸身亡。除了性情逻辑本身，小说为什么安插如此一个了局？
陈彦：人物的运气，最初一定是要顺着他的生命逻辑轨迹走。小说中，我安插谁人北斗村预警者的人物——猫头鹰报告了这种逻辑：“兵士死于枪炮；屠夫死于砍刀；耍猴的被猴挠；逗狗的被狗咬；戳驴的遭驴踢；玩火的被火烧；弄啥死于啥，寻常是约莫率事变。”一连上访十余年，温如风以前很难回归正常的、安稳的生存了。在告状历程中他遭遇种种分歧担当种种曲折，性情和心思约莫由此产生改动，再加上整天在外表跑，把心跑野了，回不来了。按人物的性情逻辑，他基本就会走上这么一条路，即使有些很小的事变，大概不值得他做，他也以为应该去，以是我说这是约莫率事变。
温如风是一个勤劳、仁慈的人，他家早就是“万元户”了，就是为了半棵树在攫取本人应有的权益，维护本人的尊严，普通的讲也是个体面里子成绩，到最初方子里子过不去，家里买卖也做不成，谁人村霸孙铁锤老欺凌他，被动之下，他只能选择告状维权。我以为这一部兼顾上有他大胆的东西，孙氏父子使用村团队资源，借助家属权利，接纳黑恶伎俩短短七八年时间富甲一方，这种怪胎式的提高形式，开释出财帛崇拜的贪婪愿望，带坏了全村习尚。这个时分，仅有一个温如风死都不屈从，到处告状，以是镇派出所所长何首魁都敬仰他是一条男人。不外，这个历程也使他的性情和心思产生了一些歪曲，好比痞子的、流民的东西也显现了，种种粗粝的东西把他磨得很丰厚，你可以说运气使然，但是实质上他并不乐意如此。
以文学的汗青长河中一些典范外貌为参照，我以为如此写这一局部物更丰厚，更切合他的运气逻辑。假如存心拔高了写，告状告捷后，成了一个兴旺致富的典范，把这一局部物就写假了。即使生存回归常态，他也不是原本谁人他了。他回不来了。
南方周末：温如风是一个典范的乡村“能人”，《平凡的天下》也有一个相似的人物孙少安，原本可以依靠本人的勤劳和祖传磨坊武艺，过上体面富裕的生存。他爱体面是不是与他这个“能人”人物有干系？
陈彦：有干系。他有文明，跟安北斗、孙铁锤一块上过学，教师草泽明以为他的学习成果还不错，只是由于家庭的种种遭际，初中就停学了。作为一个有文明的农夫，他是要考究体面里子、要考究品行尊严的人。他有如此一种淳厚的看法，我在村里靠老实劳作，合法策划，我也不欺凌谁，谁也别想欺凌我。但恰好就遇见孙铁锤这种人，趁着夜黑风高，把他们两家共有权益的一棵百年老槐树偷走了。你偷走还不跟我说，是他人喝醉今后跟我说是你偷的，偷了你又不肯赔，还骂我、侮辱我，这就扳连到体面里子成绩了。这内里既有经济诉求，也有做人的尊严成绩，被人欺凌了嘛！于是他就开头告状。告着告着就放不下了，一是成绩一直处理不了，二是告状历程中碰到的那些五花八门的人，包含派出所所长、镇长、县长等等，也以为这个事变太小。你说没处理吧，天天也在处理，说处理吧，这个事就是问不清晰，孙铁锤死不认账，就这么大个事，你又没证据。在这个历程中，孙铁锤和村里一些二流子也在兴奋温如风，温就不休地告，他以为这是我合法的优点，我就是要维护我的优点，另有体面。由于是谁见了都要叫一声“温师”的乡下“能人”，活得原本比别的人更有尊严。尊严被践踏，他的反响也天然比平凡人剧烈一些。
南方周末：体面在乡村生存中很紧张，也很奇妙，乃至影响到安北斗的婚姻，他的妻子到县城事情之后，县乡之间不同社会位置的差别，形成他的岳爸妈、妻子女儿的态度厘革，这内里也有体面成绩。
陈彦：这个体面在都市、在知识分子那边就是个脸，在乡村就叫活人的体面。活人的体面都没了，在村里就没办法活了，就是一个事被人欺凌了，很约莫几个事都市遭人连着欺凌，他以为尊严很紧张，体面很紧张。里子成绩也有，就是实践优点，半棵古树在事先也代价三万块钱，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温如风两口子日夜给人家磨面，净利润半年也不外挣个两三万元，却被孙铁锤这些不法之徒给捣鼓得面也磨不成了。以是，安北斗很痛惜他。但安北斗也有他一局部的体面成绩。他不善钻营，不大合群，就爱个“看星星”，向导仿佛也不太待见他，很多年里职位不克不及上升，徐徐地就暴显露一些家庭成绩。这但是也是“星空”与“半棵树”的分歧。安北斗不仅必要面临温如风的半棵树成绩，同时还必要面临本人家庭内里的分歧纠葛。说毕竟，也是另一层面的体面里子成绩。
不克不及谁有钱谁“乡贤”
南方周末：温如风和孙铁锤尖利分歧的眼前，也反应了北斗村的权利布局厘革，孙铁锤控制村团队权利，经过挖沙、砸石、运输、打赌等灰色和玄色买卖，敏捷暴富，很多村民不得不依托乃至主动攀援孙氏权利，对维护一局部权益和尊严的温如风指向导点，说三道四。乡土社会固然保守关闭，但是“差秩格式”构成的伦理标准、“乡贤”办理传统等仍然维持着基本纪律，据你的察看，这些传统要素在下层乡村产生了何种厘革，在经济提高和古代文明看法的浸透下还能发扬什么作用？
陈彦：中国的老百姓在传统文明基因的影响下，总体来说内心照旧有一杆秤的，好比说有一定的伦理品德看法，对善恶妍媸有基本推断，但是也容易随大流。即使在古代社会，乡贤对传统乡村的办理和引领作用也不容无视，假如有个好的带头人，这个村的村风就很正。小说中的草泽明，就是如此一个人物，他是安北斗、温如风、孙铁锤的教师，有文明、有声威、故意怀，原本可以在乡村公用事件中承继向导者和分歧调停者的紧张人物，可惜这个时分不管用了，有钱有势的人交换了他的地点。北斗村的很多成绩，可以说就和这种厘革有关。
在这个特定时期，憨厚敦睦的乡村民俗渐渐褪去，民意日渐趋利，加上温如风又是这么一个形态，很多乡民为了在能给他取得优点的人眼前体现一下，偶然中也会把温如风（弱者）踩一脚。内心的天平既然以前倾斜，举动天然就是随风倒，谁有权利跟谁走。这内里偶尔分不完善是势力成绩，而是优点成绩，好比说随着孙铁锤我能取得一些工程，取得一些项目，能在内里挣点钱，那天然孙铁锤恨谁我就恨谁，这个东西体现得比力突出，就把北斗村的小情况搞坏了。
已往的乡贤，寻常是乡村有学问、品德高、能掌管公正的人受乡民支持，渐渐构成一种广泛的文明认同。人类演进到今天，在财帛大概其他优点勾引眼前，偶尔分我们约莫没有丢失代价推断，却丢失了本真，孙铁锤这一局部可以说让整个乡村丢失了本真。假如没有草泽明如此的人物，无论面临什么样的境遇，都要积极持守人的本真，那北斗村人的精力颓势约莫真难以挽回了。
南方周末：乡约族规对维护传统乡土纪律的代价不言而喻，同时它也有关闭严酷的一面，好比陈老实教师笔下的《白鹿原》，族长白嘉轩就据此对“不要脸的婊子”田小娥绑到祠堂，用刺刷施以暴虐的私刑。古代产业文明和都市化历程，一定形成包含传统乡贤文明在内的乡村办理布局和形式的转型。
陈彦：已往的乡土社会，有些有声威的人维护着一个乡村的纪律，好比说乡村外表来土匪了，我构造壮丁看家护院，谁在村里偷鸡摸狗或不孝不义了，我可以构造起来拾掇你，更紧张的是维护仁义礼智信、天地君亲师。但偶尔分私刑过重，又暴显露十分严酷的一面。好比说谁偷了东西，违反了族规家规，就在祠堂里吊起来打。哪个女性跟谁好了就朝死里辱没，像田小娥原本运气就悲苦，逃到白鹿原又整成那样，在村里住不成，弄到阔别乡村的土窑里住着，还持续蒙受毒害。为了维护封建礼教，他们有很暴虐的一面。传统文明如今有一个转型成绩，已往那种乡贤要存在，就要看他身上有没有古代熟悉，也就是品行同等与对人的敬重成绩，再就是执法熟悉。假如仍把人分红三六九等，以强凌弱，甚或成为财产势力的爪牙，那照旧不要的好。有些权利披着乡贤的外套，掏空了团队的优点，谁有钱谁“乡贤”，好比村霸孙铁锤父子等，就必需取得惩治。别的，草泽明固然好读古书，喜好议论人伦物理，但他并不迂阔，并不是一味泥古的人物，他看不惯孙铁锤以及北斗村人的急于求成，以为世风日下、民意不古，但他对社会提高场面是大力支持的，他重修乡约，也不是要回到已往，而是面临实际，做重塑世道民意的事情。了解这一点十分紧张。
南方周末：“乡贤”草泽明耕读传家、生性孤单，以前自诩“屈死不告状，今生不出山”。孙铁锤一伙怂恿推进实行“洞室松动大爆破”，形成多人伤亡；“点亮工程”劳民伤财；这些事变对北斗村形成严峻侵害，他却袖手傍观。而当酷似孙铁锤爷孙三代的石像立起时，他居然愤而出山，像温如风一样告状去了，震动他的毕竟是什么？
陈彦：他不是傍观者，而是挤不进入，插不上嘴，出不上力。草泽明可以说是一个具有古代熟悉的乡贤典范，他是民办教员出身，可以承受重惹事物，不休在实验着一局部生命同年代的跟进与转型，内心深处乐意到场乡村办理，重修精良的乡村文明和纪律。
事先孙铁锤一方权利崛起，松弛了北斗村的乡村文明和习尚，他既没钱又没权就天然靠边站了。他以前试图调治孙温二人的分歧，但遭到了唾骂，他也感受本人有些自不量力，就退居巅峰之上，静观山下乡村的厘革了。而当孙铁锤造起石像时，他以为这是有关北斗村精力图腾的大事，是有关一个乡村的精力演进史的正邪、真伪的比力，这就触及到他的底线，无法妥协，他必需奋力一搏，也在这个历程中完成了他作为乡村知识分子的职责。
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内心面有一个十分刚强的框架和明晰的底线，有些事无所谓，可以妥协大概自我消化，有些则基本不克不及妥协，这就是士医生精力，退我就独善其身，进我要兼济天下，不克不及退则宁可捐躯取义，由于他以为这个时分要为天下，要为这块土地上的生民说语言了，且舍我其谁？
“戏剧性无处不在”
南方周末：2020年南方周末“文学之夜”，你在现场做了一个题为《文学与戏剧的融通》的演讲，以为中国的小说和戏剧创作分得很开，而戏剧是个实行场，你渴望更多的小说家到场戏剧创作。《星空与半棵树》具有光显的戏剧元素，楔子是一幕小型话剧，开头局部第98章不吝笔墨，铺陈了一整章的独幕剧《四体》，以阎王判命的情势，对几个主要人物的运气做了审判。这是一次戏剧嵌入小说的实行吗？
陈彦：一些长篇不佳看，我一局部以为是戏剧性成绩。尤其今世小说家，亲密戏剧的不是很多。如今的创作分工越来越细，墨客仿佛就是墨客，小说家就是小说家，戏剧更不必说，仿佛彻底分出去了。另有影戏、电视剧等等，都越来越独立。假如从天下文学史大概中国文学史的提高来看，情况并非云云，已往的文学创作照旧多种文体融通的。很多精良的作家都在一边写小说一边写戏剧、乃至一边搞影戏文学，好比托尔斯泰写的话剧就演了九千多场。契诃夫既是小说大师，舞台剧《海鸥》《三姊妹》《樱桃园》等更是天下文学史上的经典。别的，像雨果、歌德、狄更斯、萨特、贝克特这些都是写过舞台剧的。彼得·汉德克既写小说，又写戏剧，他2019年取得诺贝尔文学奖，主要照旧由于戏剧创作。生存的实质就是一连不休的戏剧布局与分歧，而这个布局与分歧仿佛亘古未变过，那小说写作为什么要回绝人类与生俱来的戏剧性呢？只是不克不及把戏剧性简便地域解为随意、夸大、虚伪、生粘硬贴罢了。越是戏剧性越要精密理顺生存逻辑干系。我在《星空与半棵树》里存心嵌进了两出“戏”，“楔子”是为了增速进入的节奏与告急性，而98章是为了情节“水到渠成”后“收网”的高度会合性。假如从全书全体看，会有不一样的戏剧后果，也会掀开更丰厚更故意味的艺术空间。
南方周末：莫言刚刚出书了一部长篇话剧《鳄鱼》，这也是他获诺奖后的第一部长篇作品。在2023年5月复旦大学的演讲中，他追念了2019年与余华、苏童一同拜候莎士比亚故居，在莎翁塑像前的发言，“我曾发下誓词，用我的后半生完成从小说家到剧作家的转型。”而你是从戏剧转向小说创作的，在你看来，戏剧是怎样滋养小说的？
陈彦：戏剧对长篇小说尤其有滋养作用，这是基于我一局部创作了解来讲的。假如把长篇小说比如成一个巨大的修建，天然要有四梁八柱，要有卯榫、斗拱这些部件，还要举行奇妙地布局和组合，这个历程跟戏剧布局是同一个样态。长篇的体量大，假如没有布局熟悉，很约莫如一盘散沙似地建构不起来。固然散点长篇誊写也有好作品，好比《儒林外史》就是一个典范，它乃至连一个主要人物与中央事变都没有，不克不及不说那是一种布局办法。可《儒林外史》也充溢了戏剧性，一切人物与事变的互相“勾连”“牵引”，都充溢了戏剧的偶合与外来事变的猛然推进与催化。
再好比马尔克斯，他说他在写《百年孤单》从前，把墨西哥作家胡安·鲁尔福的长篇小说《佩德罗·巴拉莫》看了很多遍，很多桥段乃至能倒背如流。这部小说我也仔细研讨了一下，它内里有什么特点呢？好比说，两一局部正在语言，忽然来了一一局部，此中一人是他哥哥或弟弟，他爸爸或妈妈，大概别的什么人，在一同说了半天话，协同吃了饭，乃至还约莫吵了一架走了，后方提高到另一阶段时，你才搞明白，来的那一局部以前死去十几年了，他是与灵魂在交往。今后不休地人来人往，颠来倒去，向来不给你区分存亡界线，也不说这一局部是死人，那一局部是活人，横竖就这么无疆界地“实际主义”着，终极才让你体味出浪漫、天然、怪诞、魔幻这些主义来。内幕上，这就是古代主义作家心中想布局的东西，而在一切布局最精密最震动民意处，我以为恰好是戏剧布局在着力支持着。
戏剧性但是是无处不在的。戏剧性是个什么看法？好比写小说是写生存，生存多种多样，外表上是一盘散沙，但进入文艺作品，就要举行一定的逻辑归顺与整理，乃至融入头脑与精力代价，于是多量生存场景、细节就会被挑选掉，同时别的有些东西要过来，我以为这个历程就是一个戏剧化的逻辑自洽历程。好比《尤利西斯》这部小说，在一切接缝的场合，我以为都可以称为戏剧性的衔接，他从这个事跳到别的一个事，忽然又从那儿跳了归来回头，偶尔分忽然追念到某一个事变、某一局部物，追念正中又交叉着追念，乃至追念忽然中缀又回到实际中来等等，这些接缝处，偶尔反复看才干搞明白。读者假如专心，便可以读出剧烈的戏剧性。假如没有主动的布局熟悉，这个小说是看不成的。全体来看，它具有精妙繁复的布局，各个部件是掰开了揉散了打坏了，再十分奇妙地剪辑到一同的布局办法。
南方周末：莫言但是很早就举行戏剧创作了，好比《霸王别姬》《我们的荆轲》等，你刚刚说的传统的滋养，来自中国古典作品的影响有多大？
陈彦：莫说教师的戏剧作品我都看过，写得十分好。他的戏剧布局才能和构造戏剧分歧的才能,以及对戏剧“三堵墙”限定后的内在张力的开发，都超乎想象。我写了小说今后，转头又去看戏剧，越看越以为戏剧的宏大。中国的古典戏剧中，元杂剧对中国小说滋养就十分大。《水浒传》《西游记》和《三国演义》内里的紧张桥段都是先有杂剧后再有长篇小说的，且施耐庵、吴承恩、罗贯中这三位小说家，也都是写中国戏曲的戏剧家，他们在戏曲中吸取了很多养分，成果了他们作为小说家的宏大。曹禺的《雷雨》、老舍的《茶室》、郭沫若的《屈原》，这些经典剧刁难小说创作深有滋养。有很多人一说戏剧仿佛就是戏剧化，但是那是对戏剧的不了解；戏剧特别反对对生存虚伪的构建和太过幽默的叙说，它要求在布局奇妙的条件下，真实地、艺术地反响生存的原貌。戏剧作为一种艺术样式，由于时间和空间的宏大限定，逼着它不克不及去做更多的外表表述，必需用最奇妙的伎俩，最简便的办法，最干练的言语，把最好的东西压榨出来，我称之为紧缩饼干式的展现。在这个方面，中国古典作品仍旧有偏紧张的参考意义。不仅是古典戏剧经典文本，古典头脑文本和小说文本都可以滋养我们当下的写作。
猫头鹰的意味与隐喻
南方周末：以生物的视角审察人世万物和人类悲欢，在你的“舞台三部曲”的最初一部《搞笑剧》中以前显现了。那是一条屁股肥大、长相幽默、有着名贵血缘的柯基犬。《星空与半棵树》，则由一只金色猫头鹰的自述拉开序曲，并贯串全篇。从笔墨体量看，它远凌驾那只柯基犬。除了序曲和开头处的独幕剧，另有四章《猫头鹰说》；从布局和功效看，干系文本构成了一个独立的视角，展现出一种怪诞的美学代价。这是小说布局的必要，照旧办事叙事办法的创新？
陈彦：我很多年前就想写猫头鹰，可事先的作品因种种缘故所限，它都进不来，《装台》《主演》《搞笑剧》我以为都不可。猫头鹰可以相反人类和天然，天空和大地，如此一种灵物的相反，仅有在小说具有了丰厚的面向今后才故意义，不然就把它摧残了。
在我小时分，故乡人把猫头鹰、蛇、乌龟、猴子，包含狗这些生物都视为灵物。尤其是猫头鹰，它一显现一叫唤，就意味着要死人。以是对我来说，猫头鹰是一种十分可怕的鸟，特别不吉利。但是人的生老病死是再也正常不外的天然征象。可当人们赋予猫头鹰一种存亡的“裁量权”后，这个鸟就有了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丰厚意义。猫头鹰另有一个特点，它白天视力含糊，畏光，到了夜晚视力又十分好，能看得很远。人的脖子只能转180度，它可以旋转到270度；两个眼睛鼓出来，视力能看到360度，是全景视角，这让我越察以为有一种意味与隐喻的意味。
《星空与半棵树》触及多量天然生态成绩，好比人类对天然的毁坏，炸山，“点亮工程”等等，假如仅以人类的视角形貌，总以为说不透，也说得没意思，可让这只猫头鹰下场就会不一样，它身在天然之中，可以敏感受人事对其所活着的情况的毁坏性影响，它的洞察因此也带有某种天启般的后果。它天然带着一种与人类、天然举行相反的便宜。大山在爆破中损毁，它感遭到了直接的生命之痛、精力之痛，人世之痛可想而知。我也写到为了争取山地的活着权，生物之间产生的严酷内斗。猫头鹰并没有区分颜色的才能，小说中的猫头鹰听人说它的羽毛是金色的，由此以为本人十分高尚，具有天然的统治权利，它也摧残同类，直到丢失霸凌才能。但是它就是一只平凡猫头鹰，与其他猫头鹰并无不同。这只猫头鹰无论作为天然生物、传说灵物、人世认知的生物，乃至外星生命视角下的生物，都可以拉开来说，都可以延伸出来丰厚繁复的意义。人物外貌的塑造也一样，我渴望小说里的人物，掀开哪个面向都有说头，好比说谁人外号叫“叫驴”的人。
南方周末：按英国作家福斯特的看法，“叫驴”是个典范的“圆型人物”，亦邪亦正亦谐。他原本是一个惯于偷鸡摸狗的二流子，派出所的常客，厥后被所长何首魁收服，做一些帮助警务的事情，又不是正式协警，最初在追捕逃犯时不幸身亡。相似的“圆型人物”另有不少，好比由于拉肚子偶尔逃过大爆破的吕存贵，经此一劫，此人摇身一变，成为猜测休咎的算命“大师”。
陈彦：“叫驴”身上貌似有无尽的恶，你说他有多坏但是也坏不到哪儿去，他既没杀人也没纵火，但是偷鸡摸狗的事就没断过，到最初一刻，追逃犯时捐躯了，你说怎样办？他的娘舅来了今后，反复和当局相反，渴望认定一个义士身份，像好汉一样把他安葬了，就如他的娘舅所说，我们蒋家整个一门的汗青就由此改写了。这件事天然惹起了宏大争议。“叫驴”的丰厚性正是天性这个迷宫的多棱折射与富裕展现。吕存贵的“看相算命”买卖一度很红火，很多富豪显贵乃至请他坐飞机头号舱去算命，后果算到最初照旧没有算过命，在家里捣鼓更风雅的卜卦算命“仪器”，居然把煤气罐引爆，照旧没有逃过起先大爆炸那一劫。
南方周末：这部小说99章，各章的标题来自二十四节气、人名地名、天体星座等，此中关于天文学和物理学的定名很多，好比中子星、黑洞、暗物质、量子胶葛等等，另有多处对天体物理征象的具体形貌。这个比猫头鹰更为巨大的形而上空间丰厚了安北斗的精力生存，与温如风活动的世俗空间构成了光显的比力和映照，创造这个叙事空间的代价是什么？
陈彦：从宇宙察看人类和天然界的举动，比猫头鹰的天然视角更高一个条理，对星空而言，太阳系在银河的恒星体系中，有2千亿个以上。而像银河系如此的星系，在宇宙的星盘上，我们已知的也在2千亿个以上。连巨大的银河系都只是宇宙的一粒尘土，何况地球上的半棵树。安北斗经过不休期盼星空，得以反思实际曲折，思索生命的代价和生存的意义。我小时分村里的玉轮亮得很，星星也是，你仿佛以为它在眨眼睛。我们真的能看到银河系，多数次看到流星雨，动不动一颗彗星，跟闪光弹一样就飞逝了，如今要看流星雨，恐怕要到内蒙大草原观察了。星空之于半棵树，是一种哲学的思辨，也是一种形而上与形而下的对峙一致。
南方周末：你重申小说创作要熟习生存反应生存，注意塑造人物外貌。创作这部小说时你特别提出，“最紧张的仍旧是对人，对由人扳连出的宽广年代、实际和汗青的打理纪录”，这部作品是怎样处理这一成绩的？
陈彦：这部小说反应的社会实际是十几年前的，但是它与近十年来我们着力推进的新提高理念以及由此产生的新的社会厘革有相当光显的逻辑自洽干系。好比说扫黑除恶，就包含根除孙铁锤如此的村霸和他的保护伞，进而对乡村社会举行古代办理；再好比我们倡导人与天然和谐共生，推进经济高质量提高，不克不及太过寻求经济效益；敬重一局部权益，修养人的精力生存；推进新乡贤文明建立，促进乡村复兴等等。从小说所掀开的面向中，我渴望可以看到乡村以前面临的成绩，为处理这些成绩数代人奉献的积极，以及渐渐开启的乡村新的优美愿景。总之，是想扎根宏阔的社会实际，梳理和总结汗青履历并能指向全新的将来。
南方周末记者 朱强
